冬天十月,北风凛冽肃杀,正是割山草季节。我的邻居阿姨阿叔,在物质匮乏时代会结伴上山,割好山草,备足来年烧火燃料。
小时候我家,二间平房瓦屋、一处拜亭、一间伙房。上有大鼎大灶,一支烟囱直直穿屋顶,灶台一侧供着灶神爷,每每初一、十五外婆会摆弄点祭品供奉,祈求灶神保佑天下苍生。当灶口熊熊烈火,屋顶烟炊枭枭,我知道快要开饭了。
我家是不用割山草的,缺燃料,外婆会到人民会堂一侧山草交易场买一担,让卖草人担上门。那儿专设山草圩,买卖双方交一定费用就能成交,一角二角样子。
如华是我的表姐,约模大我十几岁,她家口众多,单靠表姑丈一点小生意养家糊口,山草需自理,灶膛才能有火生。冬天来了,如华姐于我们大宅院内算是最忙活的人,连续好几天尖担草索,白哲的皮肤晒得通黑,如同刷上一层漆。人娇小,一日没上孔子门,相貌既平平,沉默也就寡语。成日天心事重重,紧皱个眉头。尚未出嫁,劳累压得她看上去如同小妇人,活得象头小黄牛,姐只知稍无声息的干活,从不抱怨。我不曾想象一担沉沉山草,瘦小的她是怎么从山里边挑回家,甚至不敢想象她在山里头究竟吃了几桩苦,受了几遭罪。于是,怜悯之中产生一种好奇,一种冲动。祈盼跟她上山割草去,尝尝个中滋味,看个明白。
一日,太阳落山,瞧见如华姐割山草回来在大宅门楼解绳索。我突然朝她问:“姐,明天还去么?明天是星期天,不用上课。你带我去割草!”她朝我瞪了一眼,以为听错,待明白时狠狠说:“奴。无牙。你觅无事。有没搞错?你割山草!”其时我读初三,在她眼里,总是个长不大的细奴。小时牙长得太慢,故有此无牙雅号。“你觅死呀!这活计是你干的?阿姐是生活迫着才上山。小小年纪凑什么热闹,真上山,有你哭的,不信试试!"她历来痛我,但凡有点好食的会藏着掖着与我尝尝。但此时姐却嘲弄我:“好生读你的书,不象姐不识字,才割山草,争气知么!"我不识好歹,仍执着哀求:“姐,我的好姐姐!你就带一遭,只一次,我想陪你割割看。"一边说,一边揪着她的衣角不放,死皮赖面,大有不答应不善罢干休之架势。姐被缠住无法无着,只得说:“姐答应不算,你问姑去,你妈应了便作数。"她情知母亲不会应允,故拿母亲当挡箭牌。况且让我上山割草也算大件事。“当真!"自己打起小算盘,心想母亲处肯定白费口舌,找外婆去,外婆好哄,一定能成,又听见“姐什么时候骗过你。"听这话,我兴奋地转身家去。
这里外婆正蹲在门槛摘菜,冲上去:“奶,明天跟如华姐割山草。"不是央求,倒象是品告,才不管外婆说行与不行呢。
外婆听着一怔:“无牙!你说什么?你且说一遍,割山草,你有无搞错。你疯了,就你细皮嫩肉,你受得了。奴!不能去!让你妈知道了骂死你,我也挨骂,给我省省。"居然说得斩钉截铁,这回口气颇硬,似乎不可通融。
“我偏要去!我已跟如华姐讲好。反正你答应我去,不答应我也要去。我又不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,又不是三岁小孩,这么大了怕什么,难不成日后那里也不准去。这有如华姐她们一干人热热闹,还怕被狼咬去不成,这大可放心。割山草你不是可省钱。"外婆面前,我素来撒娇,知她惜我,平素就怕我委曲,一硬她会软的。况且她理家,知道柴、米、油、盐。听见省钱心一下子活动。又说:“你妈知吗?"见说:“我没跟妈说,你也不告诉,家内有割草家伙吗?谁家有,你倒是借借。"
外婆知拗不过我,任性惯了,见我主意已定,又这般会缠,只好说:“好好好去去去,明天不要哭着回来就好,觅无事!“恨恨丢下话,我只当无听见。又折回向如华姐说:“说定了,明天去。"如华姐不知就里,以为她姑应了,索性也卖个人情。
外婆东家借尖担,西家要绳索,南家觅镰刀,北家取瓷食格。四邻六居见外婆讨借工具,纳闷地问:“要这些干啥?你家犯得着割山草?"外婆只好据实相告“实不相瞞,我家无牙割山草,闹着玩呢。"一听,邻里笑掉牙,皆言无牙不定神不定山,明日分明有好戏看。
我由是生怕明日耽误事,因六点出门,所以嚷着如华姐明天她一起床时一併叫醒我,也爽快答应了。
外婆反比我经心,一早煮好早餐不说,又让我带上饭菜食格。再三叮咛如华姐,一路看好我。孙儿苐一次上山,不懂干活,只会添麻烦,又不敢说与他母亲知道。
龙坳山是西联村的山草地,距县城十公里的样子,一路羊肠小道,崎岖不平,爬坡多下山少。过了这山又趟那山。好在年轻,也曾跋涉途步去过汕头,一路还胜任,加上一味兴头,路途上如华姐、几位阿嫂、阿婶一起打趣说笑,不觉大累。渐渐到了一处山坡,如华姐指着前面一片长满山草的小山坡,“奴!到了,把食格、尖担、绳索放好,拿好镰刀。上前割去!小心知么!"
旺盛枯黄的山草如同麦杆稻丛长在田野里一般,黑压压滿山岗,山风一来起伏飘荡,海浪一样展示在眼前,似乎等候我们来收割。其实懂得割稻便晓割山草,作为学生哥的我,于是十分熟练地挥起镰刀,沙沙地一边割,此时早己忘记路上的劳顿,一边将山草整齐放一边。边割边龟步进前,一会儿汗流夹背,一会儿草莽缠身飞蛾扑面,这一切都不是事。不一会,自觉口渴,“姐!带水吗?"如华姐一听“这么快喉干了,姐没带水。奴,跟我来。"谁知她转身走到山边小水沟墘,蹲着用草帽放在水中过水,双手合拢捧起水,凑在嘴上,沽沽的响。“奴!就饮这个。"我将信将疑“姐,这能饮?”“不怕,割草人渴了就饮渠沟水,一流汗什么都好了,不会生病的,甜着呢。"见姐饮了,又说得那么坦然,遂壮着胆。一饮,果如甘露一般,好一口山泉水,又甘又清甜,为一生未曾饮过的好泉好水。
割了一阵子,中午了,大家于是歇食。因为肚饿,一下子把外婆带给一食格饭狼吞虎咽了,只觉得既香又爽口。尽管同是饭菜,对比家中与山上,味道天涯有别-不尽雷同,无形之中迸发出一种强烈的食欲冲动。
上午割草兴趣,体力胜任干劲冲天,一点不累。下午割草,失去耐性,兴头变裤头,体力渐渐不支,于是割割歇歇歇割歇割,如华姐见我疲惫不堪。“奴,累了吧!不割了。去把山草收好,捆成二大捆用绳绑好,且歇且歇。"事情至此,在家迢迢好,出门听螺声,只得听招呼。顾不得草了,觅个石头一边凉快去。
太阳慢慢往西畔走去,快要落幕,晚霞也开始若隐若映。在山里,日头似乎掉得更快,昏鸦在枝枝杈权上"番薯肉胶胶"哇哇猛叫,扰得心烦意乱。邻居阿嫂阿婶知道山草割差不多便停手。她们久涉山场,中间不屑休息,坚轫不拔、潇洒地挥着镰刀,割下一束一束,堆满山岗。邻里乡亲一味夸我今日乖,没见一声叫苦,让我怪不好意思,知是鼓励一个娇生惯养的傻小子。然而,看着她们一个个弯着腰,无怨无悔,勤劳的背影,我终于明潦山草究竟是怎么送进炉灶去燃烧自己。
还是如华姐帮着收、捆、绑,最终二大捆,大约六十斤有了,让我挑上路。来时容易回时难,单是空手走回已艰难,添上山草更是难上加难。一路停停歇歇,几次是如华姐先行,让我停住歇着,她担一段路后转回头来泊接。肩膀痛、脚肚酸,一言难尽。如是折腾,真正割草难,难于上青天。
半道,如芳姐问我:“无牙,今日知是念书好?还是割山草好了吧?”我听了,知姐调侃我,只好害羞的应了:“姐,就不问好吗!”又反问:“姐,你怎么不累?”如芳姐听了,笑笑:“惯了。姐就这命。”
好不容易挨到门楼口,已经精疲力竭,外婆焦急地站在大宅院门楼等候着。见我回来,喜上眉梢,飞快上前想接一接。
这刻的我,浑然狼狈不堪,一付败兵落荒而走的神态,已不见早先出发兴奋的样子。一到门楼口,等不及外婆接手,将一担小山草往后迅猛一抛,断然摔在地上,说到迟,那时快,只听见“叮当"一声。我知坏事,显然瓷食格吊在尖担上摔破了,遂呼出一大积气,因是欣然苦笑。
外婆见我回来,还带了二捆山草,既高兴又心痛,连忙奴前奴后,仔细瞧瞧手瞧瞧脚,见无大碍,才几粒水泡而已,好好的人儿回来了。又见我累成这样子,半打趣:“怎生,叫你甭你偏欲去,这番让你试试。这下知道了吧?赶明日还去不去?快去收洗收洗,饭菜煮好快紧吃去。"外婆自呜得意,似乎她胜利了。其实,在她看来,这六十斤山草算什么,其间多半是让我去洗炼洗炼便了。这是我日后成家立业时才悟出的道理。
自此,我再也不敢提头去割山草了。又一个星期日,如芳姐家门口碰见了我“无牙!明天跟姐去割山草?惊不?"我低着头,不敢正眼看她,淡淡应了:“姐,就不去了,你割那么多干啥?其实那天我只是想体验体验,敢真辛苦。上回假若没你,我真怕回不来呢!真该谢,辛苦你了。姐!你也不要太磨累了。"如华姐看我一脸腼腆的样子,先自笑了,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奴,那有你好命,不愁穿不愁食,又有书读多好啊。姐去割草是去割钱,你傻呀!你看家内那存山草,都换成钱了,不割山草让姐喝西北风去。"我想想也是“改天我放假,帮你割去。"姐始终不语,凝住了神。
然而,不知是何缘故,竟终没见如华姐,一日爽朗叫我一声,一同上山割草去,直至她出嫁。